2008年3月30日 星期日

紅玫瑰與白玫瑰

張愛玲其中最令男人吃不消的,都怕既係依一篇紅玫瑰與白玫瑰

玲玲寫男人,真係可以去到好盡。

1. 令人一讀難忘的開場白

2. 佟掁保的嫖:

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著點氣味,這女人老是不放心,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抬起手臂來,偏過頭去聞一聞。衣服上,胳肢窩裡噴了香水,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合了,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。然而他最討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。脫了衣服,單穿件襯裙從浴室裡出來的時候,她把一只手高高橕在門上,歪著頭向他笑,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

這樣的一個女人。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,他在她身上花了錢,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。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鍾是最羞恥的經驗。

還有一點細節是他不能忘記的。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時候,從頭上套下去,套了一半,衣裳散亂地堆在兩肩,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,她稍微停了一停。這一剎那之間他在鏡子裡看到她。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黃頭發,頭發緊緊繃在衣裳裡面,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,眼睛是藍的罷,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裡去了,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。那是個森冷的,男人的臉,古代的兵士的臉。振保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。

2. 佟掁保與人家的老婆、紅玫瑰王嬌蕊的初次見面:

少頃,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裡,王太太還在對著鏡子理頭發,頭發燙得極其蜷曲,梳起來很費勁,大把大把撕將下來,屋子裡水氣蒸騰,因把窗子大開著,夜風吹進來,地下的頭發成團飄逐,如同鬼影子。

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,看著浴室裡強烈的燈光的照耀下,滿地滾的亂頭發,心裡煩惱著。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,放浪一點的,娶不得的女人。這裡的一根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,至少沒有危險了,然而……看她的頭發!——到處都是她,牽牽絆絆的。

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說話,聽不清楚。水放滿了一盆,兩人出來了,讓振保進去洗澡,振保洗完了澡,蹲下地去,把瓷磚上的亂頭發一團團揀了起來,集成一嘟嚕。燙過的頭發,稍子上發黃,相當的硬,像傳電的細鋼絲。他把它塞到褲袋裡去,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裡,只覺渾身燥熱。這樣的舉動畢竟太可笑了。他又把那團頭發取了出來,輕輕拋入痰盂。

3. 佟掁保與王嬌蕊的分手:

她抱著他的大腿嚎啕大哭。她燙得極其蓬松的頭發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氣。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,哭著,不得下臺,不知道怎樣停止,聲嘶力竭,也得繼續下去,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麼哭的。振保他也是,吃力地說著『不,不,不要這樣……不行的……』只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湧起的欲望,一個勁兒地說『不,不』,全然忘了起初為什麼要拒絕的。

最後他找到了相當的話,他努力弓起膝蓋,想使她抬起身來,說道:『嬌蕊,你要是愛我的,就不能不替我著想。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。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,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,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。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——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。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。以前都是我的錯,我對不起你。可是現在,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,那是你的錯了。……嬌蕊,你看怎樣,等他來了,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,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。他肯相信的,如果他願意相信。』

4. 佟掁保與白玫瑰孟煙鸝,當然,白玫瑰很快變成「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」:

在一品香結婚,喜筵設在東興樓——振保愛面子,同時也講究經濟,只要過得去就行了。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,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。他掙的錢大部分花在應酬聯絡上,家裡開銷上是很刻苦的。母親和煙鸝頗合得來,可是振保對於煙鸝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。煙鸝因為不喜歡運動,連『最好的戶內運動』也不喜歡。振保是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任使她喜歡的,但是他對她的身體並不怎樣感到興趣。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,她的不發達的乳,握在手裡像睡熟的鳥,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髒,尖的喙,啄著他的手,硬的,卻又是酥軟的,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。後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。對於一切漸漸習慣了之後,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。

振保這時候開始宿娼,每三個禮拜一次——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規律化的。和幾個朋友一起,到旅館裡開房間,叫女人,對家裡只說是為了公事到蘇杭去一趟。他對於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,比較喜歡黑一點胖一點的,他所要的是豐肥的屈辱。這對於從前的玫瑰與王嬌蕊是一種報復,但是他自己並不肯這樣想。如果這樣想,他立即譴責自己認為是褻瀆了過去的回憶。他心中留下了神聖而感傷的一角,放著這兩個愛人。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,是一個癡心愛著他的天真熱情的女孩子,沒有頭腦,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方,而他,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,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,捨棄了她。

5. 佟掁保與王嬌蕊重遇:

兩人一同出來,搭公共汽車。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,原有個孩子坐在他位子上,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,振保倒沒留心她,卻是篤保,坐在那邊,呀了一聲,欠身向這裡勾了勾頭。振保這纔認得是嬌蕊,比前胖了,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懮的,胖到癡肥的程度;很憔悴,還打扮著,涂著脂粉,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,因為是中年的女人,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。篤保笑道:『朱太太,真是好久不見了。』振保記起了,是聽說她再嫁了,現在姓朱。嬌蕊也微笑,道:『真是好久不見了。』振保向她點頭,問道:『這一向都好麼?』嬌蕊道:『好,謝謝你。』篤保道:『您一直在上海麼?』嬌蕊點頭。篤保又道:『難得這麼一大早出門罷?』嬌蕊笑道:『可不是。』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:『帶他去看牙醫生。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,一早就得帶他去。』篤保道:『您在哪兒下車?』嬌蕊道:『牙醫生在外灘。你們是上公事房去麼?』篤保道:『他上公事房,我先到別處兜一兜,買點東西。』嬌蕊道:『你們廠裡還是那些人罷?沒大改?』篤保道:『赫頓要回國去了,他這一走,振保就是副經理了。』嬌蕊笑道:『喲!那多好!』篤保當著哥哥說那麼多的話,卻是從來沒有過,振保看出來了,仿佛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,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的責任,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,他全部知道。

再過了一站,他便下車了。振保沈默了一會,並不朝她看,向空中問道:『怎麼樣?你好麼?』嬌蕊也沈默了一會,方道:『很好。』還是剛纔那兩句話,可是意思全兩樣了。振保道:『那姓朱的,你愛他麼?』嬌蕊點點頭,回答他的時候,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,道:『是從你起,我纔學會了,怎樣,愛,認真的……愛到底是好的,雖然吃了苦,以後還是要愛的,所以……』振保把手卷著她兒子的海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,低聲道:『你很快樂。』嬌蕊笑了一聲道:『我不過是往前闖,碰到什麼就是什麼。』振保冷笑道:『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。』嬌蕊並不生氣,側過頭去想了一想,道:『是的,年紀輕,長得好看的時候,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麼事,碰到的總是男人。可是到後來,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……總還有別的……』

振保看著她,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。嬌蕊道:『你呢?你好麼?』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裡,正在斟酌字句,抬起頭,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裡,看見他自己的臉,很平靜,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,鏡子裡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,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,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。忽然,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,在鏡子裡,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,為什麼,他也不知道。在這一類的會晤裡,如果必須有人哭泣,那應當是她。這完全不對,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。應當是她哭,由他來安慰她的。她也並不安慰他,只是沈默著,半晌,說:『你是這裡下車罷?』

以前讀時一直不明白,為什麼玲玲要在他倆重遇時,寫王嬌蕊變得肥了、打扮俗氣了。之後聽一個講師說,玲玲認為張愛玲認為,如果一個女人吾再精心打扮,係因為佢已經找到"他",已經有安全感。

6. oh no...

下車走進大門,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裡。進去一看,雨衣不在衣架上。他心裡怦的一跳,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。他向客室裡走,心裡繼續怦怦跳,有一種奇異的命裡注定的感覺。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,開了門,煙鸝在客室裡,還有個裁縫,立在沙發那一頭。一切都是熟悉的,振保把心放下了,不知怎的驀地又提了上來。他感到緊張,沒有別的緣故,一定是因為屋裡其他的兩個人感到緊張。

煙鸝問道:『在家吃飯麼?』振保道:『不,我就是回來拿件雨衣。』他看看椅子上擱著的裁縫的包袱,沒有一點潮濕的跡子,這雨已經下了不止一個鍾頭了。裁縫腳上也沒穿套鞋。裁縫給他一看,像是昏了頭,走過去從包袱裡抽出一管尺來替煙鸝量尺寸。煙鸝向振保微弱地做了手勢道:『雨衣掛在廚房過道裡陰乾著。』她那樣子像是要推開了裁縫去拿雨衣,然而畢竟沒動,立在那裡被他測量。

振保很知道,和一個女人發生關系之後,當著人再碰她的身體,那神情完全是兩樣的,極其明顯。振保冷眼看著他們倆。雨的大白嘴脣緊緊貼在玻璃窗上,噴著氣,外頭是一片冷與糊涂,裡面關得嚴嚴的,分外親切地可以覺得房間裡有這樣的三個人。

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,了望著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奸夫淫婦。他再也不懂:『怎麼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?』這裁縫年紀雖輕,已經有點傴僂著,臉色蒼黃,腦後略有幾個癩痢疤,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。

7. 故事的結局,well,依個故仔係女人寫既,what do you expect?

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。有一天,老媽子說他的訪綢衫洗縮了,要把貼邊放下來。振保坐在床上穿襪子,很隨便的樣子,說道:『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。』餘媽道:『裁縫好久不來了。不知下鄉去了沒有。』振保心裡想:『哦?就這麼容易就斷掉了嗎?一點感情也沒有——真是齷齪的!』他又問:『怎麼?端午節沒有來收帳麼?』餘媽道:『是小徒弟來的。』

這餘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,她把小褂褲疊了放在床沿上輕輕拍了它一下,雖然沒朝他看,臉
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著點安慰的意味。振保生起氣來。

那天下午他帶著個女人出去玩,故意兜到家裡來拿錢。女人坐在三輪車上等他。新晴的天氣,街上的水還沒退,黃色的河裡有洋梧桐團團的影子。對街一帶小紅房子,綠樹帶著青暈,煙囪裡冒出濕黃煙,低低飛著。振保拿了錢出來,把洋傘打在水面上,濺了女人一身水。女人尖叫起來,他跨到三輪車上,哈哈笑了,感到一種拖泥帶水的快樂。抬頭望望樓上的窗戶,大約是煙鸝立在窗口向外看,像是浴室裡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把累絲茶托,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,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。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——打碎它!打碎它!

砸不掉他自造的家,他的妻,他的女兒,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。洋傘敲在水上,腥冷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,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,但同時,另有一個意志堅強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,和她拉著,扯著,掙紮著——非砸碎他不可,非砸碎他不可!

三輪車在波浪中行駛,水濺潮了身邊那女人的皮鞋皮夾子與衣服,她鬧著要他賠。振保笑了,一只手摟著她,還是去潑水。

此後,連煙鸝也沒法替他辯護了。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,女兒上學沒有學費,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。煙鸝這時候倒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,快三十的人了,她突然長大了起來,話也說得流利動聽了,滔滔向人哭訴:『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呵!真是要了我的命——一家老小靠他一個人,他這樣下去廠裡的事情也要弄丟了……瘋了心似的,要不就不回來,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。這些年了,他不是這樣的人呀!劉先生你替我想想,你替我想想,叫我這日子怎麼過?』

煙鸝現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,有了社會地位,有了同情與友誼。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來,她坐在客廳裡和篤保說話,當然是說的他,見了他就不開口了。她穿著一身黑,燈光下看出懮傷的臉上略有些皺紋,但仍然抽一種沈著的美。振保並不衝臺拍凳,走進去和篤保點頭寒暄,燃上一支香煙,從容坐下談了一會時局與股票,然後說累了要早點睡,一個人先上樓去了。煙鸝簡直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,仿佛她剛纔說了謊,很難加以解釋。

篤保走了之後,振保聽見煙鸝進房來,纔踏進房門,他便把小櫃上的臺燈熱水瓶一掃掃下地去,豁朗朗跌得粉碎。他彎腰揀起臺燈的鐵座子,連著電線向她擲過去,她急忙返身向外逃。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,得意之極,立在那裡無聲地笑著,靜靜的笑從他的眼裡流出來,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。

老媽子拿著笤帚與簸箕立在門口張了張,振保把門關了,她便不敢近來。振保在床上睡下,直到半夜裡,被蚊子咬醒了,起來開燈。地板正中躺著煙鸝一雙繡花鞋,微帶八字式,一只前些,一只後些,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,央求著。振保坐在床沿上,看了許久。再躺下的時候,他嘆了口氣,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,包圍了他。無數的煩懮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,叮他,吮吸他。

第二天起床,振保改過自新,又變了個好人。

3 則留言:

Morca 提到...

好多字...

Samsara 提到...

Morca姐姐:sorry,我好大火氣...

Morca 提到...

張愛玲...
靜係讀咗本"半生緣", 手上仲有本"文集.補遺"未讀...